《年会不能停》，打工人的一场梦遗
事先声明，我挺喜欢《年会不能停》的，推荐大家有可能都去看看。
所以以下的文字，都是解读，而非单纯的批判。要知道，影评的作用，从来不只是夸赞和批评。
01
别看整部电影光鲜亮丽，火树银花，热闹非凡，但在精神内核上，《年会不能停》，其实非常保守，非常陈旧。
大鹏（后面都以演员名字代指人物）从旧时代的标准件厂，被阴差阳错调到现代化的总部，歪打正着，逢凶化吉，步步高升，笑料百出。这是整部电影的核心故事，也是笑料的主要来源。
这是一种典型的民间故事的喜剧模式——“梦先生”型故事。在这种故事模式里，主人公地位卑微、身无长物，但却偶然阴差阳错借地发迹成仙，然后更是通过各种歪打正着而步步高升，最终完成一场华丽的咸鱼大翻身。
所以，从原型上看，《年会不能停》还是一个旧故事。
但形式上，还是有创新的。比如，在大鹏身上，这种歪打正着，更是赋予了一种审判的意味，是一种保守价值观，对现代价值观的批判。
从外形到内在，电影都着意塑造了大鹏的“陈旧”。过时的发型，过时的穿着，都让从工厂到大厂的大鹏，和周围环境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。
更为重要的是，大鹏的到来，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，也像一面“职场照妖镜”照出职场众生相。
国营工厂，是一个充满了人情味的地方，大家像一家人一样聚在一起喝酒，就连演出事故都显得俏皮而温馨，大鹏和下属是师徒关系而非上下级关系……
那里更像是一个熟人社会里的家，一个集体主义的家。
而从1998年到2018年，贯穿这个集体的价值观，是奋斗就能成功。大鹏相信，把他提拔到总部，是因为他十来年都是先进工作者，可以作为榜样；贯穿两个年会的节目都是张雨生那首昂扬乐观的《我的未来不是梦》，歌里唱着“你是不是像我一样在太阳下低头，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”。
那是上个时代的主旋律和最强音。
02
但总部不是这样的，正如一位豆瓣网友说的，总部包括了你我基本都能看得懂的公司乱象——互联网大厂的奇怪用语，中层们不干实事却功劳全占，领导们站队吹牛把酒言欢，合同工996PPT熬夜加班，公司业绩不好就开始裁员……
而在工厂的人情味和价值观的对照下，大厂的这一切，都显得滑稽可笑、冷酷无情、丑陋无比。后者像是一种病，需要前者的医治和拯救。
因此，你可以看到，大鹏把精益求精的工作方式，用在记住公司所有人的名字上面，反而有利于裁员计划的推进；大鹏用涨薪的方式，歪打正着分化了“闹事”的人们，却解决了一场潜在的危机……
这是对现代化大厂作风的直接讽刺，更是对上个时代价值观的间接赞扬。
更加明白无误将讽刺和赞扬一同集中展现的，是那场给中层领导的培训。那是赤裸裸地用上个时代工厂的价值观和工作方式，来纠正现代大厂的弊病。上个时代代言人的董事长，在大鹏招架不住的时候，及时给予合法性的授权，更是明白无误地宣布：
这个时代病了，而解药，则是上个时代的精神。
在电影中，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病，不是浓墨重彩描述的那些互联网黑话、拉帮结派和裁员计划，而是隐隐约约展现的财富分配方式。
03
从昔日的标准件厂，到如今的大厂，在公司和员工的努力下，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，物质财富极大丰富。但问题在于，这巨大的财富，却并没有惠及到每一个人。
大鹏在去总部之前，幻想着能月薪过万就好了，可真到了总部，却发现靠着“关系”（别人误以为的关系），就能接连拿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薪资，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的。
能不能致富，过上好日子，就看你跟权力有多近。
不止大鹏，还是白客和庄达菲，就如最后他们在年会上唱的：
我是马杰克，不是Magic，在K8待了几年没涨钱也没尊严，
落个头痛失眠，身体一年不如一年，
我干得兢兢业业，上司在莺莺燕燕。
我是外包潘妮潘，脏活累活都我干，
功劳簿与我无关，说话从不兜弯弯，
我不算理想主义，我只想无愧自己，
油腻的酒局get off me，掌权黑手can't beat off me。
我是HR经理庄尼胡，标准件厂钳工胡师傅，
调任升职、没人在乎，不懂装懂、心里没谱，
啥叫颗粒度啊，整得我挺恍惚，
但是没关系，只要站对队伍、拍对马屁就保住前途。
这是一个残酷的真相：
溜须拍马、弄虚作假的人，混得风生水起；而勤勤恳恳、努力奋斗的人，却过得灰头土脸。
甚至是，后者还会因前者的操控，而被“优化”，成为产业升级和权力斗争的牺牲品。
就算是有钱，他们情愿把6000万花在虚头巴脑的年会上，也不会花在那些需要被“优化”的人身上。
相信“我的未来不是梦”的时代过去了，但电影还念念不忘，它像是奉献给那个时代里的奋斗者的一首挽歌。
04
电影中的反派徐总，自视为“执棋的人”，杀伐决断，毫不手软，300人的标准件厂说裁撤就裁撤。他在劝大鹏放弃他们时，说了一句概括主旨的话：
“时代的列车开过去，总会有人在时代的车轮底下增加摩擦力。”
这是整部电影最有力，也是最危险的一句台词，公司发展了，有钱了，乘着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往前开，火车上的人吃着火锅唱着歌，却有很多人，成为了在车轮底下增加摩擦力的那个——代价。
直到出现这句台词，这部电影才触碰到了现有尺度下的边缘，再往下说就有点危险了。
与这句话相比，年会上的说唱，虽然成了无数打工人的嘴替，感动了无数人，但却失去了批判力度，因为，那些不过是表象而已。
何况，最后还迎来了一个Happyending的大团圆结局：在董事长的英明领导下，所有的坏人都被绳之以法，受到了应有的惩罚，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坚守了初心，实现了自己的理想。
还是“上面的意图都是好的，都怪下面执行坏了”、“恶只到宰相，皇帝是被蒙蔽且善良的”告御状那一套，不现实得像是开头说的“梦先生”的大梦，好在电影本身就是给人做梦的，现实那么压抑和贫瘠，电影应该有把梦做华丽的权利。
05
但最像梦，最不实际的，还是董事长当场表示让那些被裁掉的员工回来，那是在大鹏会回忆完老厂办年会的故事和感触之后。于是，整个电影里最大的矛盾，就在董事长温情脉脉的表态之后，轻飘飘地得到了解决。
像很多优秀国产电影一样，批评得不彻底。
这么大的大厂，如今确实出了财富分配和产业升级的问题。有的人想要通过裁员解决，有的人想要用兢兢业业和温情脉脉解决，这是两种价值观的对立，而电影创作者，显然是站在后者立场上的。
就像有的人，一看到现在有问题，就以为回到过去的黄金时代，恢复那时候的人情味，就能解决一样。
这就是我在开头说，这部电影的精神内核非常保守，非常陈旧的原因。
可现实中仍然还在上演的裁员问题，仅仅靠董事长的有情有义，就能解决吗？
我不知道，电影也没有给出完满的答案，但似乎又在无意间点出来了。有一个细节，当把那些拉帮结派、溜须拍马的人撸掉后，白客上位，坐在崭新的单独办公室里，他桌子上摆上的，是和董事长的“合照”。那似乎意味着另一个轮回。
《年会不能停》，是半部好戏，前半部有多真实，后半部就有多悬浮。即使批判仅仅针对大厂，都无法贯彻到底。可能是因为，只要是权力，无论大小，都有着相同的心理结构和情感逻辑吧。在这种权力的共生关系中，对一个的批判，就是对另一个的攻击。
在豆瓣上看到对这部电影的一个评价，很形象——
打工人的一场梦遗。
但能在梦里爽一把，已经难能可贵了，还要啥XXX。
Respect！
最后用他们三个人在年会上的说唱，献给被PPT和996折磨了一年的打工人。
这些词，残酷得像是一个寓言：
基层人心惶惶，中层拉帮结党，
黑话说得很棒，表面风光，全是假象。
总裁放个屁，总监翻成句，经理接到命令不能解密，
只想逃避，丢给基层，今晚OT，你做个PPT。
做不满意，把他开除，万事大吉。
花天酒地，整体称兄道弟，
财务危机，贪污腐败不停，
自称扁平，等级像丛林。
高楼大厦平地起，埋多少蝼蚁，
我是员工，不是奴隶，也想做我自己，
这么心酸压抑，有什么意义，
公司是一台机器，没有人性，只有目的地。
我们不是螺丝钉，我们是人！
人！被无故泄愤。
愤！也会恨，不能忍。
生活很累，不要气馁，
有时会颓，不进则退，
但对你们我不会跪。
—The End—
作者：魏春亮
首发：亮见，ID：liangjian0624